五月的槐花开得比往年早,簌簌落在竹架上,给绿廊铺了层白绒。林野收集了些槐花,和母亲一起酿槐花蜜,蜜里掺了今年的新豆粉,搅出来的浆像淡绿色的玉,甜得发腻。
“你爹说蜂蜜要埋在槐树下七七四十九天,”母亲把蜜罐盖好,罐口系着三根红头绳,“这样打开时,蜜里就会有槐树叶的香,孩子们闻着就知道是家里的味道。”
林野把蜜罐埋在老槐树下,坑底铺了层去年的豆壳,是从陶瓮里特意留的。他知道四十九天后,罐里的蜜会渗进槐树根,顺着树干流到每个枝桠,让明年的槐花也带着蜜香,像场永远散不去的甜梦。
六月的豆荚开始饱满时,竹架下突然长出些野菊,淡红色的花瓣总往豆藤上缠,像在给豆荚戴花。林野认出这是去年野菊的花籽发的芽,根须缠着豆根,把养分分了一半给豆苗,像群懂事的小姐妹。
“是孩子们在给豆荚打扮呢。”老瞎子用木杖拨开野菊,白瞳里映着饱满的豆荚,“你娘说念丫头总爱往辫子里插花,现在是往豆荚上插,还是老样子。”
林野发现每个豆荚上都沾着片花瓣,林念的豆荚上是完整的野菊,林思的是半片,林想的只有个花蒂,像被谁咬过一口。父亲的身影在竹架下徘徊,正把林想豆荚上的花蒂扶正,左肋的槐树叶落在花蒂上,化作颗小小的露珠,把缺口补成了圆。
七月初七这天,第一串豆荚成熟了。林野摘下林念的豆荚,剥开时里面滚出三颗豆子,都带着萤火虫印记,其中一颗的印记上多了个小小的“哥”字,是用指甲刻的,浅得几乎看不见。
“是念丫头刻的。”母亲把豆子捧在手心,眼泪落在豆粒上,“她小时候总爱用指甲在你手背上写字,说这样你就不会忘了她的名字。”
林野把这颗豆子放进贴身的布袋,和父亲的半截青铜镜放在一起。镜面的裂纹里,正好能看见豆子上的“哥”字,像妹妹的小手透过十年光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夜里,竹架下的野菊突然都开了,淡红色的花海在月光里翻涌。七十三株豆苗的藤蔓顺着竹架往上爬,在廊顶织出个巨大的“家”字,字缝里缠着的红头绳在风里颤动,像无数只跳动的心脏。
父亲的身影站在“家”字中央,左肋的槐树叶落在字的最后一笔上,化作片完整的豆叶,把笔画补得圆圆的,像个永远不会闭合的拥抱。三个小小的人影在他脚边转圈,林念的手里攥着颗豆子,林思的辫梢缠着野菊,林想的红头绳绕着父亲的手腕,把四个人的影子缠成了团,再也分不开。
林野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会有很多事要做:等所有豆荚成熟了,要选出最饱满的留作雪藏种,红泥里要多掺些红头绳的水;等槐花开尽了,要把花枝剪下来,烧成灰拌进“念想肥”里;等冬天来了,要把新的豆藤编进草帘,让石碑上的名字裹着豆香过冬。
他会继续守着这片西坡,守着这些石碑,守着这片永远在生长的豆田,守着罐里慢慢发酵的槐花蜜,守着父亲的青铜镜和母亲的红头绳。就像老瞎子说的,只要豆种还在土里发芽,野菊还在石缝开花,铜铃还在枝头响,这场守护就永远不会结束。
晚风穿过竹架的“家”字,带着槐花蜜的甜,带着新豆的香,带着孩子们若有若无的笑声,往木屋的方向飘。林野站在无字碑前,看着月光下饱满的豆荚,突然笑了,伸手摘下一颗刚成熟的豆子,轻轻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股清香气,像妹妹们刻在豆上的那个“哥”字,在舌尖慢慢化开,变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温柔的滋味。而这场漫长的守护,还在晚风里,在豆藤间,在每个被惦记的角落里,继续着,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生机和牵挂,在时光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