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眼皮颤了颤,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讨……讨厌鬼”那声音细弱蚊鸣,却依旧清晰可辨。她在说——讨厌鬼。
“这是哥哥呀,乐乐,看,是哥哥。”
许雅芙俯身凑近,声音里带着急切。
“讨厌鬼……”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许雅芙尴尬地笑了笑,不再纠正女儿的话。她不该指望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孩子懂事。女儿也不会懂,自己此刻能躺在这张病床上,能吐出这几个字,大半靠的是眼前这个“讨厌鬼”。她转过头,望向儿子,眼有歉意与无措。
周竞诠站在床边,并无回应。他与女孩对视着,他们的交流止步于此。就在病房里的空气安静得要冻住时,医生推门进来例行检查,简要交代了几项护理注意事项,又道:“你们之前预交的费用差不多用完了,最好尽快再去缴一些,避免欠费影响拿药。”
许雅芙忙不迭点头应着。
她的面色呈现一种灰白色,眉间有经久不散的愁容,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疲惫,在衣着、细纹和神态中显露无疑。
“你照顾她,我去缴费。”
周竞诠拿起床头柜上的住院卡,转身离开病房。
他手里那张住院卡上的姓名是:陶植乐。
他的妹妹姓陶。
陶植乐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陶植乐得的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有治之症,却无易路。
儿时被误诊为哮喘,直到青春期病情骤然恶化才被确诊。随着身体发育,负担一日甚于一日,这颗发育不完全的心脏根本不足以支撑她走向成年。唯一的生路,就是心脏移植。
他们等了一整整年,终于在她九岁那年,等来了供体。
今年,是陶植乐接受移植后的第五个年头。四个月前,她突发急性排异反应,诱发心肌炎,命悬一线。签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医生说,这颗心脏支撑不了多久,她必须再次更换一颗心脏。
二次心脏移植在医学上极其罕见,所有移植病人中,仅有百分之五的概率会走到这一步。陶植乐便是这百分之五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要撑到那颗未知的心脏出现,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永远。而在这漫长、无望的等待里,支撑一切的,只有一样东西——
钱。
钱,是周竞诠二十三年人生里的终极课题。
他生于湾岛北部的一个小城,他的童年一度是在富足中度过的,坐着豪车上下学,百坪卧室里整齐挂着十几张动辄上万的冲浪板。年幼的周竞诠不曾思考过钱的意义,更不曾追问过自己享有的一切从何而来。
直到有一天,父母带着他从一直居住的别墅搬出,挤进一间三室的板楼。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钱不是伸手可得的,原来钱是一种难以凭后天努力换来的东西。
“富不过三代”的确是千古定律。父亲周永和便是现实例证。
年轻时游手好闲,继承家业后更是纸醉金迷,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后因巨额赌债破产,又听信朋友所谓的北上翻身的机会,带着妻儿来到北京。结果不到半年,投资项目就被证明是一场骗局,最后的积蓄也跟着打了水漂。
从那以后,周永和开始酗酒,变得易怒。酒精成了他最廉价的避难所。可酒精不能填补溃烂的人生、不能改变现实,只能让他酒醒之后,将拳脚一次次落在妻儿身上。
至于许雅芙,她和周永和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伉俪情深。她不过是夜总会的陪酒小姐,借着一场意外怀孕才逼迫周永和与她结婚。由奢入俭难,她很快无法忍受贫穷与暴力,提出离婚。
结果是,周竞诠被留给了父亲。
周竞诠跟着父亲住进了逼仄的筒子楼里,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北京没有湿热的气候,没有冲浪的海滩,更没有——朋友。他不会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害怕出丑,害怕被嘲笑,所以他选择少说话,最后干脆不说话。
幸而命运为他留下一点余地,他很聪明,他能轻松让试卷满分,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
可——“读书有什么用?我带你来北京,是来赚大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