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实不知你是真的受人蒙蔽,还是故意与他为难。当年种种,先帝为何而死、皇权党为何一日内数位大臣遭受灭顶之灾,难道你真的不知?”
“先帝的政绩有口皆碑,可他晚年疑心病甚重,他所犯下的罪,亦无法被抹去。功过不可相抵,纵使你极力想替他遮掩辩解,如何拿帝师的报复去粉饰太平,终究是不能的。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夏州节度使的死因便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
她的声音坚韧有力,一双杏眼神色炯炯,毫不胆怯地抬头,直视那九龙椅前立着的假天子。
“不”
崔宥向后退去,双腿撞上金椅的瞬间,手中失了力,那支沉重的紫檀笔便滑落下来,砸在洁白的宣纸之上。
墨色幽玄,不等他挽救便晕染成片,眨眼间遮盖了‘静心’二字,脏污了价值不菲的一张好纸。
崔宥双手抓空,无力地垂了下去。可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竟骤然抖动着肩膀颤笑起来。
那声音起先不过是细不可闻的‘咯咯’声,转眼间,他却愈发猖狂起来,哈哈大笑着。戴着金制帝簪的头颅还随着那声响不住地摇动着,笑得骇人、笑得悲狂。
崔姣姣不明白,纵使他八岁继位,可他自幼养在崔仲明身侧,几乎寸步不离,有关于节度使阎垣的一切,他实则是清楚的。否则,登位七年来,他也不会如此惧怕阎涣、恼恨阎涣,气他一人之下,又怕他夺了这至尊之位。
崔宥自以为演上一番受权臣压制的可怜戏码便能博取崔瓷的同情,让她回心转意,或至少手下留情。
可他不知,崔瓷早就死了,而今与他屡屡做对的,是崔姣姣,是一个知晓他内心阴毒、不容他污蔑忠良的人。
他无法克制地都浑身抖动着大笑,久了,竟分不出是哭是笑。
崔姣姣眼看着他瘫坐在龙椅之上,那一把重金打造的偌大帝王椅,并非是他一个满心怨毒的小儿能坐得稳的。是以,他才每每恶梦缠身,次次坐立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又下了一场大雪,崔姣姣听见殿门外传来寒风飒飒的刺骨声,想必此刻,阎涣应是睡了个好觉起了。
“好啊。”
她循声望去,一片灰暗中,崔宥不知何时停止了流泪,而是以一种不同以往那般笔挺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瞧着,是哭累了。
“皇姐所说不无道理,帝师一生漂泊无依,实属可*怜。他父母双亡,发妻病故,如今唯有幼子承欢膝下,却也养在苏氏不得一见,是朕年岁尚小、少了气度,皇姐莫怪。”
崔姣姣一时有些烦躁,只得上前几步,靠近那通向万人之上的阶梯,仔细地穿过层层谎言和书页上的文字,试图看清楚这个人。
他喜怒无常、性情多变、又能屈能伸,好在只是一介少年,若是与阎涣年岁相当,想必心机更深。
若那时要赢他,便不得不与之缠斗半生、难分高下。
崔宥垂眸不语,双手握在一处,只痴痴地呆滞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多时,待到屋外漫上一层夕阳的颜色,他感受到金光染红龙袍的衣角,忽而嗤笑一声,缓缓掀起眼皮,提线木偶般疲倦的眼睛扫过一瞬的得意,道:
“皇姐,定要把朕方才的慰问之意带给帝师。”
他为何沉默半晌,又变做一副志在必得的意味来。
崔姣姣有时也会读不懂他,只得在心中感叹,崔宥哪里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心思深沉可见一斑,实在是可怕的。
若非他心智扭曲阴暗,凭此才谋,或许也是一位不平庸的君王。
可惜,宿命早定,作者早将一切因果轮回撰写在他的血液里,今生不得回转。
退出清心殿之时,崔姣姣的耳边依旧反复回响着崔宥今日古怪的言行。
他传唤自己到此,却前言不搭后语,攀扯了毫不相干的闺帏之事,又无端端精神失常一般又哭又笑,说到最后,竟又变做一个体恤臣下的君主来。
父母双亡,唯余幼子,
这一切说辞,怎和他嘲弄李澈身世之时的语气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