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动身,斛玉将帕子放回原位,温声对面前的小太监道:“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你走吧,给你准备了盘缠,从宫门后出去,我已受降,你岁数小,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的身体支持不来他说这样的话,只能断断续续说完。
小童听完,却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头磕在地上,哭着喊:“不!我不走!我的命是烄君给的,我的名字是烄君起的,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还陪着您。”
他这么一说,斛玉想起来,他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暮不二。
当时只是取着好玩,没想到对方真用了。斛玉捂着嘴,虚弱笑笑:“你这个年纪,下去也不能陪着我,小孩子走得慢。还是回家吧。”
暮不二一动不动。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他犟声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您别赶我,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跑快点,一定能追上烄君。”
唉。
斛玉闭上眼,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那个傻小子面前。
将人扶了起来,他的手已经瘦骨嶙峋,握着小少年的胳膊都有点膈人。
斛玉替他整理好衣襟,没了办法:“那就一起去。”
眼睛瞬间亮了,暮不二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刚哭完,脸还红彤彤的,眼睛也红,像只兔子。
两人出了寝殿,慢慢走着,斛玉看他,打趣:“下辈子要是还能遇见你,你指不定是个兔子精。”
小心扶着人,暮不二无所谓:“兔子精可好,烄君做我的主人,我每天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烄君宠幸我。”
斛玉拍了一下他扶着自己的手:“……胡说。”
此时日将落,还有余晖,仿佛在为烄国最后的君主送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倒映在长长的石板路。
顺着连廊,经过某处大殿,斛玉侧头。
那是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宫,因为材质上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过路人的影子。儿时父皇曾带着他走到这里,告诉他:“常常自省,心若琉璃。”
那句话斛玉记了很久,以至于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父皇说这话时的神态动作。
为太子十七载,为君六载,斛玉常常在半夜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问政,他已将新政推行到极致;问勤,他夙兴夜寐烧灯续昼,从无一日未到早朝,几乎所有的折子皆亲历亲为。
但国之将颓,他一人,拉不住。
琉璃镜中,他面色苍白,羸弱不堪,仿佛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唯有脊背挺直。眼底青黑,本该是风华谦谦君子,如今这样强弩之末丧家之犬的样子,让敌军看了,不知道要如何笑掉大牙。
他本不降,可死去的百姓越来越多,成万成万的尸骨将他的脊背压弯,他只能降。
斛玉转身。
繁华的皇宫此刻只剩萧条,残阳如血,宫殿内的东西基本被搬空,到处都是杂乱的景象。他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看着繁华落幕,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宫门。
唯一不同的,大抵只有……
终于走到前殿,门外站着的,都是面带戏谑望着这位亡国之君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像是戏弄濒死的宠物,但碍于自己的首领在,他们没有出声,只是让出一条路,让他能看清前殿的景象。
斛玉踏入大殿。
高台龙椅边,背对着他,高大挺拔的男人正低头看着龙椅。
他一身戎装,身披甲胄,伟岸若英雄,周身帝王之气已经无法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