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期待他发表更多的看法,就接着说:“我是一个骨科医生,你可能知道,断了的骨头长好后,愈合的断裂处长得比原来还粗,这在医学上叫超量恢复,是说如果人体有机会弥补以前缺少的某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可能恢复到比不缺少它们的人更多。与人类相比,他们——”他指指星空,“他们曾经缺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们超量恢复了吗?恢复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清楚。”
程心被这话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没有继续时论的兴趣,他仰望着夜空,缓缓吟诵道:“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我们曾经饮露餐花,而你们,却撒下一片砾石。”
就像听弗雷斯吹响“迪杰里多”一样,程心的心被这首诗触动了。
“这是20世纪一位澳大利亚土著诗人的诗,他叫杰克·戴维斯。”
老人说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程心坐在夜色中,坐在对这巨变中的世界无动于衷的群星下,直到东方发白。
移民开始半年后,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亿人已经迁移到澳大利亚。
潜藏的危机开始爆发,移民开始后第七个月发生的堪培拉惨案,成为一连串噩梦幵始的标志。
智子要求人类进行裸移民,这也是威慑纪元中地球世界的鹰派曾对三体世界移民太阳系提出过的设想。除了建筑材料和建造新的农业工厂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医疗设备,移民不得携带任何军用和民用的重型装备,各国前往移民区的军队也只能配备有限的维持秩序用的轻武器,人类被彻底解除了武装。
但澳大利亚政府除外,他们保留了一切,包括陆海空军的全部装备。于是,这个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处于国际事务边缘的国家一跃成为人类世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亚政府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和全体澳大利亚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来安置移民。但随着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拥进澳大利亚,这个曾经是地球上唯一独占一块大陆的国家心理幵始失衡,澳大利亚原住民社会民怨沸腾,新上台的政府开始对移民奉行强硬政策。他们很快发现,现在澳大利亚联邦对其余国家的优势,与三体对地球世界的优势也差不多了。后来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凉的内地,像新南威尔士州这样富庶的沿海地带,被划为澳大利亚的“保留领土”,禁止移民,堪培拉和悉尼被划为“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于是,移民能够长期居住的大城市只剩下墨尔本。澳大利亚政府也幵始变得颐指气使,以人类家长自居,渐渐凌驾于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之上。
虽然新南威尔士州禁止移民,但很难阻止内地移民去旅行。出于对刚刚告别的城市生活的向往,移民大量涌入悉尼,虽然不让定居,但就是在街头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里强,至少让人感觉仍然身处文明世界,这使得城市人满为患。澳大利亚政府决定把移民从悉尼市内驱逐出去,以后也禁止外来移民进入城市,这引起了滞留城中的移民和军警的冲突,造成了一些伤亡。
悉尼事件引发了移民对澳大利亚政府早已郁积的众怒,有上亿移民拥进新南威尔士州,拥向悉尼。面对眼前铺天盖地的滚滚人海,州和城市的澳大利亚驻军望风而逃。几千万人涌人悉尼,洗劫了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蚊群覆盖了一具新鲜的动物尸体,很快使其变成白骨架。悉尼市内火光冲天,犯罪横行,变成一个由巨树建筑构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条件还不如移民区了。
之后,移民大军又把目标转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于堪培拉是澳大利亚首都,在移民开始后有一半国家的政府也迁移至此,联合国也刚从悉尼转移到这里,军队不得不进行防守。这一次冲突造成了重大伤亡,死了五十多万人,大部分并非死于军队的火力下,而是死于上亿人的混乱造成的踩踏和饥渴;在这场持续了十多天的大混乱里,有几千万人完全断绝了食物和饮水供应。
移民社会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发现,在这块拥挤饥饿的大陆上,民主变成了比专制更可怕的东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府,原有的社会体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给他们带来食物、水和能放一张床的生存空间,别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智子砍完人后说的那句活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两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面成为主流。宗教的力量也在迅速恢复,大批的民众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会之下,于是,一个比极权政治更老的僵尸——政教合一的国家政权开始出现。
作为极权政治的必然产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化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堪培拉惨案后,澳大利亚军队有了很强的威慑力,在联合国的要求下,他们开始以强力手段维持国际秩序,如果不是这样,一场澳尺利亚版的世界大战已经爆发,而且正如20世纪初有人预言的那样,这场大战是用石头打的。现在除了澳大利亚,各国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最常见的武器是建筑用金属支架做的棍棒,连博物馆中的古代刀剑都被取出来重新使出。
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无数人早上醒来时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现实。他们发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倒退了如此长的距离,一只脚甚至已经踏进了中世纪。
这时,支撑每个人和整个社会免于全面崩溃的,只有一样东西:三体第二舰队:现在。舰队已经越过柯伊伯带,在晴朗的夜晚,有时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舰队减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个暗弱的光点,是澳大利亚人类的希望之星。人们牢记着智子的承诺,期望舰队的到来能给这块大陆上的所有人带来安宁舒适的生活,昔日的恶魔变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精神支柱,人们祈盼它快些降临。
随着移民的进行,在澳大利亚以外的地球各大陆的夜晚,一座座城巿陷入黑暗中,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豪华餐厅中一盏接一盏熄灭的灯。
移民第九个月时,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达到三十四亿,由于生存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移民曾经被迫停顿。这时,水滴又开始袭击澳大利亚之外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发出威胁,说一年的期限一到,对保留地之外人类的清除工作立刻开始。现在,澳大利亚就像辆即将幵往不归路的囚车,上面的犯人已经快把车厢挤爆了,却还要把剩下的七亿人硬塞进去。
智子也考虑到了继续移民面临的巨大困难,她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把新西兰和大洋洲的一些岛国作为移民的缓冲区。这个措施发挥了作用,在剩下的两个半月里,又有六亿三千万人经过缓冲区迁移到澳大利亚。
终于,在距最后期限三天时,运载着最后一批三百万移民的船队和飞机相继从新西兰起程前往澳大利亚,大移民完成了。
这时,澳大利亚聚集了人类的绝大部分一一四十一亿六千万人,在澳大利亚之外,只剩下约八百万人类,他们分成三个部分:火星基地一百万人,五百万地球治安军和约两百万地球抵抗运动成员,还有少量散落各地因各种原因没有移民的人,数量无法统计。
地球治安军是智子为了监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类军队,她许诺参军的人将不参加澳大利亚移民,以后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体人占领的世界中。招募令发出后报名异常踊跃,据后来的统计,网络上总共出现了十多亿份入伍申请,其中两千万人参加了面试,最后招募了五百万人。这些最后的幸运儿并不在意人们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吐唾沫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提交过申请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军与三个世纪前的地球三体组织相提并论,其实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ETO的成员都是充满坚定信念的战士,而参加治安军的人不过是为了逃避移民过舒服日子而己。
地球治安军分为亚洲、北美和欧洲三个军团,拥有各大国在移民中遗留下来的精良装备。移民初期,治安军的行为还是比较收敛的,只是按照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国移民的进行,同时保护城市和地区的基础设施不被破坏。但随着澳大利亚困难的加剧,移民进度越来越难以满足智子的要求,在她的命今和威胁下,治安军变得越来越疯狂,不惜大规模动用武力来强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万人的死亡。最后,当移民期限过后,智子下达了消灭保留区外所有人类的命今,治安军彻底变成了魔鬼。他们驾驶着飞行车端着激光枪,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上像猎鹰一样盘旋,见人就杀。
与治安军相反,地球抵杭运动是人类在这场烈火中炼出的真金。他们有许多分支,数量很难统计,据估计在一百五十万至两百万之间。他们分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与治安军展开游击战,并等待着同踏上地球的三体侵略者的最后战斗。在人类历史上所有沦陷区的抵杭组织中,地球抵抗组织付出的牺牲是最大的,因为治安军有水滴和智了的协助,抵抗组织每一次作战行动都近乎于自杀,同时也使得他们不可能进行任何大规模集结,这就为治安军对他们各个击破创造了条件。
地球抵杭运动的构成很复杂,包括各个阶层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公元人。六名执剑人候选人都是抵抗运动的指挥官,移民结束时,其中的三人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物理学家曹彬和原海军中将安东诺夫。
所有抵抗运动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将来三体舰队到达地球之日,也就是他们全军覆灭之时。这些在深山和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战士,是在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战,他们的存在,是人类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阵轰隆声惊醒。这一夜睡得本来就不安稳,外面人声不断,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现在已经不是打雷的季节了,而且这轰隆声过后,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披衣来到门外。在门廊睡觉的弗雷斯差点绊倒她,老人睡眼蒙眬地抬头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继续睡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东方低声议论着什么。程心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烟柱,很黑很浓,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