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之间的无声对峙,没有赢家。但在此刻,沉聿觉得自己输得彻底,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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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南边境,这里被群山密林紧紧环抱,海拔落差极大,形成了独特的立体气候。时至农历新年临近,午后的小城依然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热潮湿。
小城蜷缩在山坳里,街道狭窄蜿蜒,两旁挤挤挨挨地搭建着各种高低不平的吊脚楼或砖混小楼。店铺招牌歪歪斜斜,字迹斑驳脱落,很多直接用汉字和当地少数民族文字甚至邻国文字双语标注。空气中的气味复杂刺鼻,对于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而言,大概率会觉得头晕目眩,难以适应。街上弥漫着摩托车的尾气,混合着路边小摊贩油炸食物的油腻味,还有堆积垃圾的酸腐,再加上街边各种不知名热带植物散发出的浓烈而怪异的香气,所有这些气味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边境地带的标志性气息。
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嘈杂的街道上,语言混杂难辨,有快速拗口的本地土话,有带着浓重口音的生硬普通话,甚至偶尔还能听到隔壁邻国的语言片段。这里鱼龙混杂,管理模糊,多种文化势力在此交汇又彼此疏离,是那种典型的边境地带,游离于秩序边缘。
陈汉升此刻就落脚在镇上的一家不起眼的招待所里。招待所终年不见阳光,入口嵌在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最深处,由一栋老旧的自建房粗糙改造而成,外墙布满雨水冲刷留下的污渍和大量剥落的油漆,显得破败不堪。
房间不足十平米,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壁,距离之近几乎可以伸手碰到对面,因此几乎透不进什么自然光,大白天屋里也一片昏暗,需要一直开着那盏昏热的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汗臭和脚臭,跟食物腐败的酸味以及墙体长期受潮产生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还有某种廉价劣质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却反而混合出更刺鼻的香味。
陈汉升多年养尊处优,早已习惯了顶级酒店和标配的名贵香氛,刚进来的时候直接被这混合气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半天。直到现在,每一次呼吸都依然觉得有种窒息感。但他甚至不敢开窗通风,生怕被人发现行踪,暴露了自己。
吊顶的夹层里,老鼠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窸窣声不绝于耳。一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开着,屏幕闪烁着雪花点,声音却开得极大,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报道着国家大事,却依然掩盖不了隔壁薄薄木板隔断那边传来女人夸张做作的呻吟喘息和男人含混粗鲁的叫骂调笑声。
粗鄙,下等!陈汉升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吃完了的泡面桶,里面剩下的残汤已经冰冷,泛着一层凝固的油腻浮光。
但他没有选择。只有这种藏在最阴暗缝隙里的小招待所,因为管理混乱缺失,才不需要严格登记身份证,方便附近从事皮肉生意的流动人员和不希望留下痕迹的走私客进行交易和落脚。他现在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只能暂时躲藏在这种肮脏不入流的角落里,这与他在京都的奢华生活形成了强烈而残酷的对比,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无论是唐家,还是林家,或者是不知道幕后究竟还有哪一方神圣,终于下定决心要清除他,那一条致命的银环蛇已经发出了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这意味着,盛隆案的调查甚至可能更早的万云旧案清算,已经触及到了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地步,而他这颗棋子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必须被果断舍弃。
闭上眼,那条银环蛇从纸箱中猛地窜出直扑面门的恐怖景象,依旧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那冰冷滑腻的鳞片触感,那捏碎它身体时血肉模糊的触感,那瞬间迸溅的腥味……这一切让他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总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需要很久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一次失败的警告试探。一击未成,肯定还有更狠辣隐蔽的后手,防不胜防。涉及到更高层的权力争斗和利益交换,唐家大概已经决定弃车保帅,也保不住他了。他必须自救,只能靠自己。
眼下,虽然躲藏的条件恶劣得令人发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但陈汉升心底竟还残存着一丝庆幸。幸好当机立断,凭借直觉提前一步察觉不妙,迅速离开了京都是非之地,躲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偏远边境。这里叁不管的地带特性,或许能暂时帮他避开那些索命的阎罗。
必须彻底消失在那些大人物的视野里,像冬眠的蛇一样蛰伏起来,忍耐,等待时机。政治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今天的盟友可能是明天的敌人,今天的死局明天或许就能迎来转机。
东风压不倒西风,南风刮不着北风,谁知道哪天风向就变了。手里的那些东西,是他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现在看似是催命符。但谁又能断言,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它们就不会变成谈判的筹码,甚至是绝地翻盘的致命武器呢。
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他拿起那个放冷的泡面桶,起身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警惕地看了看楼下,然后将泡面桶扔了下去。楼下立刻传来小卖部老板娘几声尖锐难懂的方言斥骂,大概是残汤溅到了她晾晒的什么东西,或者直接砸到了摊位棚顶。
他面无表情地迅速关上窗,将外界的嘈杂咒骂重新隔绝在外。然而,就在他刚转过身,准备重新坐回床边,继续思考下一步的藏身地时——
“叩叩叩”
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不紧不慢,节奏平稳,却像沉重的鼓点般,敲在他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