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宁也没再多问她这趟行程,而是问:“让你给阿云的授权书,你给她了吗?”
“给了,她还问怎么提前给她了。”说到这个,万雪眼里总算浮起一层忧虑,“你那儿没事儿吧?”
孙家宁没接她后面的问题,而是自言自语般:“给了就好,本来和阿云的代理公司就是签了三年合同,我想着把后面两年的授权书一并给了,但程序上说不过去,只能一年一年来。”
万雪忽然觉得这碗米粉有些吃不下去了,她并非不关心丈夫,是思及丈夫一直没有给自己道歉,因此心里总有个大大的疙瘩,所以这些日子总是一时冷一时热的,因为她的心也在摇摆,究竟要彻底放下,还是时不时要拿出来说一趟?可好像怎么选都不对,真是跟吃了苍蝇一般。
“听你这话,似乎有新状况?”万雪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孙家宁总觉得这阵子抓不住万雪的心,他的直觉是对的,正是妻子的这阵飘忽,让孙家宁又开始了某种患得患失和追逐的心情,在半夜电话之前,他知道万雪是稳妥的大后方,这是他生命中稳固的、不会溜走的人,他曾经以为万雪绝不会飘走,可现在妻子这个人也开始有了不同的变化,孙家宁又感受到了新的挑战和新鲜。
说难听了,就是犯贱,拥有的时候习以为常,看着即将失去又心痛难受。
“并不大好,”孙家宁双手搓脸,在饭厅黄色的灯映照下,有种中年人的鼓胀和憔悴感,万雪面前他没有任何包袱,这是他的妻,他要共度一生的人,许多不堪都可以在她面前暴露,“阿雪,我这个书记,恐怕待不满两年就要下去了。”
万雪挑眉:“为什么?你是辣酱厂的发起者之一!”
定安市辣酱厂,是孙家宁和他几个同事一同发起来的项目,渐渐能做成,也是多亏了孙家宁四处跑渠道,在各种报纸缝隙打广告,还上省里和市里的电视台,到全国各地去参食品展,不停打响知名度。后来除了辣酱厂,又开始和万云一样做农货礼盒,给各事业单位作为年节福利发放。除了辣酱,还在研发原汁原味的果汁。
孙家宁的这套班底其实是很能扛事儿的,他们做了很多细致的工作计划去创这个业,真正帮助了定安市和各县农民农货难卖的事。
“辣酱厂不赚钱,流水进出不大平衡,只能给厂里八百多个工人发工资,”孙家宁难得和万雪说一些工作上的细节,从前他总觉得万雪不懂,但是看着妻子现在自己卖服装赚钱买车,好多东西讲出来,她也能慢慢明白了,“本来我们就计划着六年内不赚钱的,只要把账目流转起来,给市里提供一千个就业岗位,纳税的时候别太难看,还有切实解决一些基层的农民问题就行了。”
很多大型的企业宣称不赚钱,外头人都不信,可这真的是事实,因为支出太大了,但当地也不会希望这种企业破产,因为只要现金流能流动起来,能提供岗位,能纳税,就是个不需要倒闭的企业。
“现在管我们的上级部门在改革,一些老国企在改,我这里也要动,”孙家宁原本很不忿,辣酱厂的基础是自己打下来的,但他已经四十多了,年纪轻轻能做到书记这个职位,多少有几分养气功夫,“过年之前,我就听说有人看我们辣酱厂发展不错,要指派更有经验的管理班子过来。”
万雪只觉得惊诧,事情怎么会往这种方向发展?她把吃完的米粉大碗推到一边:“那你能做什么?”
孙家宁双手一摊:“如果压力是来自上级的意志,我做不了什么,只能保持一点体面,人家让我退出我就退出,别闹得太难看。”他看万雪脸上又浮起往日的担忧,不由得心中发热,去握住她的手,“阿雪,我总算明白人家为什么说宦海浮沉了,就是身不由己,自己说了不算。”
说到底,孙家宁还是背景太弱了,很多事情他即使想坚持,也是没有机会的。
万雪是最知道孙佳宁多注重自己的工作和前程的,但到了这一步,他竟能说得这样云淡风轻,竟涌起一点敬佩,好像又看到了三十岁时那个风华正茂、奋发向上的他,回握住他的手:“如果非要退的话,会到哪里去?”
“运气好的话,就去二三线部门当个小领导。运气不好,就去管档案。”人都说五十不惑,孙家宁已经开始摸到那点儿边缘了。
万雪沉默,这些事孙家宁自己做不得主,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但看丈夫低着头的样子,知道他们生活的关卡又要来了,便轻声说:“阿宁哥,进也好退也好,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大不了我养着你。”
阿宁哥,多久没听到这种亲热的称呼了,孙家宁顿时有些热泪盈眶,他站起来,跛着腿走到万雪旁边,伸手搂住自己的妻,柔情似水:“阿雪。”怕她担心,“不用怕,我不是犯错退下的,是时也命也。”
有人要借着改革摘桃子,他拦不住而已。
万雪和丈夫靠在一起,在这种要一同面对关卡的时候,他们忽而又团结了起来,那两颗心又靠近了,此时此刻,更胜从前。
可万雪还是想问:“孙家宁,你为什么不跟我道歉?”
从前家欢说过,公公婆婆认为孙家宁没有感恩的回报,万雪总是半信半疑,现在她却完全相信了,她的丈夫除了身体上有障碍,在心理上也有掩盖起来的问题,可她不是孙家父母的那种藏着掖着的性格,本质上她还是从万家寨出来的霸蛮女子,万雪受不了这种不清楚不明白的感情和婚姻状态,她必须要个清晰明了的答案。
找个天时地利的时机去谈?得等到什么时候?算了,就现在谈吧,打铁趁热。
“道歉?”孙家宁懵然,刚刚的温情被打断,他放开万雪的肩,“道什么歉?”
万雪忍住那阵羞辱和愤恨感,她深吸一口气,要解决心中的那阵疙瘩,不然她觉得自己不会离婚,但往后也真的会和孙家宁同床异梦,所以她选择袒露自己的伤痕,勇敢去面对:“孙家宁,我想告诉你,在前阵子那个小张小李半夜打电话来,你言笑晏晏和她们打电话时,即使真的在讲工作的事,我也很介意,很受伤。我受伤的不是那些女人们的来电,而是你在中间的不作为和摇摆。”
“孙家宁,你要给我道歉。我作为和你关系密切的妻子,理应得到你的道歉。不然我永远都过不了这个坎儿。”
喔,那件事,孙家宁有点烦躁,他已经听周长城上过大半日的思想政治课了,也以为那晚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没想到万雪还会拿出来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刚刚他们两人依偎在一起,明明就很好,甚至有些恼怒万雪把那层亲密面纱撕开,为什么要让自己下不来台,他已经知道错了:“阿雪,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歉?”
万雪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他左侧的“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发自你真心的道歉。孙家宁,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说真话还是敷衍我,我闭着眼睛就能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