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王雪衣”的身份讲学时,便常住在自己的私宅小院里,环境清幽,位置方便,离女学馆仅一刻钟脚程。
更重要的是,院子毗邻沈家主宅——
沈家偌大的主宅朝南,而沈荔的别院朝北。单从正门看,两处宅邸分处两街、相隔甚远,实则后院相连,在后墙上单开一道门,便可直通沈宅花苑,方便沈荔避开众人视线回府团圆。
但大多时候,是沈氏家主不时过来探视,拿出金屋藏娇般的耐性,对妹妹的衣食起居进行全方面的关照。
“将花几上的瓷瓶换成那对新进的雪玉色白瓷鸡首壶,暮春将尽,室内帐幔也该换上烟水碧的青菱软绡,既轻透生凉,又不失雅致。还有这几块刮蹭生痕的木砖,需用蜡细细抛光将养过才好。”
一袭竹月青大袖常服的昳丽青年端坐棋盘对面,一边与沈荔对弈,一边指挥那群端着各色物件来来往往的仆从各司其位,手中的塵尾扇摇出了运筹帷幄的气度。
兄妹俩执子对弈,清艳容光映得满庭春花月色都亮了几度。
案上的青瓷莲花烛台噼啪作响,飘出一缕黑烟。
沈筠两条好看的眉拧着,执子问:“你平日里,就照这样的蜡烛?”
“……嗯?蜡烛怎么了?”
沈荔体力告罄,目光涣散,尚未从放空中回神。
已有侍从利落地撤下烛台,换上更贵重无烟的沉香蜂蜡,燃之有淡淡木质香晕散开来,沁人心脾。
“真不知你图甚——”
一把贵公子的好嗓音,数落起妹妹来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照着能将人眼睛熏瞎的石蜡,干着比牛马还累的活,从女师到直讲再到助教,积日累久,要熬到四十岁才有资格评七品博士,工龄比旁人的命还长……”
“别说了,阿兄,别说了。”
沈荔显露几分绝望,再说下去连兄妹也没得做了。
沈筠长叹一声,玉竹般的手执扇碰了碰妹妹素净的衣袖,清眸中蕴着显而易见的心疼:“月俸千钱,扔出去都听不到响儿,还不够你扯三尺好布做身像样的衣裳。兰京第一世家贵女,衣裙上竟连一点纹饰都不曾绣得。”
“蜡烛是学宫发放,用以折抵薪俸的物资。衣裳乃女师统一的着装,自然要简朴素雅些。”
沈荔没敢说自己这个月连一千钱也没了。
阿兄就是如此,越是关心、心疼,嘴里的话便越是不留情面。她抬眸看向兄长的贴身侍从,含着笑意问:“今日谁惹着他了?一来就挑刺。”
侍从桑枳眨巴两下眼睛,悄摸摸回道:“家主在宫中议事,与长公主的人起了争执,两边都闹得不太好看。下朝后小人问家主晡食吃什么……”
桑枳顿了顿,换上沈筠优雅从容的语调:“家主说,‘煮些牛心、牛肝、牛肺汤吧,瞧瞧其脏腑是不是黑的’。当时长公主的心腹牛大人就在一旁,听毕脸都黑了,偏生他的扈从还要戳他肺管子,眼巴巴凑上来问牛大人想吃什么,牛大人说——”
桑枳握拳清了清嗓子,又换上牛大人盛怒的声线,声如洪钟道:“‘吃粑粑!’”
桑枳擅口技,鹦鹉学舌般将二人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逗得在场的男女侍从前俯后仰,就连沈荔也没忍住扑哧轻笑出声。
朝臣失仪骂粗口,那定然是被阿兄气昏头了。
“阿枳,不可胡言。”
沈筠面色不变,优雅地落下一子,“吾为中书侍郎、沈氏家主,怎会做出讽骂同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