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束阳光刺破层云,朗照在两军中间,天亮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十余名骑兵从禁军阵中策马脱出,直向北军奔来。两军将士都看得分明,继而皆是一惊,心想:这是要干什么?
有过讨赵经验的士卒们猜想:哦,这大概是来阵前挑衅的吧!当年黄桥大战时,匈奴人平先一骑当先,三回合阵斩敌将的英姿,至今还叫人难以忘怀。不知这次禁军派来的是谁呢?
那些骑士们奔出两里,直到距离北军阵前两百步的距离,才堪堪停下,继而有人朝北军高声呼喝道:“我乃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司隶校尉,松滋公刘羡刘怀冲,敢问陆士衡在这边吗?故友前来,可能出来一见?”
此言一出,两军将士皆惊哗。禁军没有想到:己方的主将竟然会脱离大军,置身于敌阵之前。北军同样也没有想到:刘羡竟然如此有种,敢来己方阵前喊话,他不怕被杀吗?
北军诸将皆心动不已,尤其是中军左右军官,如诸葛诠、应詹,纷纷向陆机进言道:“大都督,刘羡竟然敢来找死!我们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呢?”
在他们看来,只要趁此机会杀了刘羡,敌军没有了统帅,士气定然大沮,胜利也就唾手可得了。
但陆机却严令拒绝道:“绝不可如此做!”
“刘羡胯下是一匹名叫翻羽的宝马,可日行千里。一旦跑起来,连箭矢都无法追上!你们能杀他?我军若阵前偷袭,不仅丢了风度,杀不了人,更显得无能。结果,全军上下会如何看?别忘了,刘羡也是指挥过我军将士,带兵打过胜仗的!”
统帅的形象也关系到整个军队的军心,一个士卒认为自己的统帅不可敬,那又怎么打胜仗呢?当年羊祜、陆抗对峙荆州,相互问病,被称为君子之交的典范,陆机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采取手段。他很快做出决定,对长子陆蔚道:“文才,你挑十余骑作为随从,我们去见一面!”
诸将闻言,都面色发红,他们心中仍不赞同这个决定。但陆机这么一说,又显得他们是小人,也就不再开口了。
于是陆机轻骑出动,与陆蔚、戴渊等十八骑背光离阵,前去与刘羡相会。
这本是一次君子之行,可脱离了大军之后,望着远处站在朝阳下的刘羡。许多旧事浮上陆机心头,令他忽然记起来一件事:上一次两人相见,似乎还是在四年之前,洛阳的那家普通的小酒肆内。刘羡刚刚成功刺杀了贾模,和自己分享着成功的喜悦,那时他突然提起,想顺手除去孙秀……
而在那次分别后,两人至今再没有见过面。
想到这里,羞愧涌上了心头,继而让陆机产生一种冲动,想要拨马回走,逃避相见。但此时的辉煌邙山上,有数十万人看着他,陆机不能后退,他必须往前走,还必须展现出身为统帅的风采。
于是他克制着自己的心情,尽可能挺直脊梁,朝着昔日好友奔去。
此时的天色更亮了,乌云破开,阳光金黄,山坡上那些没有干涸的小水洼,此时熠熠生辉,闪耀夺目。陆机踏过这些水洼,终于走到了来骑面前十步。陆机一抬眼,便在人群中看见刘羡,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刘羡变得更老了。
刘羡本来就是个少年老成的人,虽然年少陆机十岁,但无论是气质谈吐,都极为沉静,若非他身上还带有一些武人风格的鲁莽,几乎看不出是少年人。而如今的刘羡,不知是否是操心过度的缘故,两鬓的鬓角已略显霜色,整个人也比以前更加瘦削了。
而在刘羡看来,陆机同样也变得苍老了。这位老友的眼中虽然闪着光,他的脸颊内凹进去,两眼深陷,带着一种阴沉、不健康的颜色。这不禁令他记起早年的初遇,当年在金谷园文会上,陆机在士人中一枝独秀,谈笑赋诗,是何等意气风发啊!
但在现在,当年曾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已变得形同陌路。说是要白首相知,谈到最后,也不过是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再见到陆机,刘羡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因为他已经原谅过太多人,并不差这一个。就作为对手的压迫力而言,陆机也远远比不过贾谧与孙秀,因此,他觉得放下过去,平心静气地谈论政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因为在刘羡这三十年人生中,能让自己曾如此倾慕的人,只有陆机一人。当他意识到对方出卖了自己,他就有一种错付人生的痛楚,甚至忍不住看轻自己,他永远无法原谅这种背叛。
但好在他已能掩饰愤怒,除了双手紧握马缰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无法忍耐地盯着陆机,试图从中寻找一些情绪。